以柳为邻,任风独吹……
——沧桑王愚及其纪念馆琐记
吴建华
在王愚纪念馆,我看见工友们从三楼装修到一楼,连台阶都包装上了驼色地毯。这是我特意选定的地毯颜色,因为驼色很有沙漠气息,很有秋天意象,也很像王愚先生的沧桑人生。
一
1931年,王愚先生出生在古都西安一个官员家庭,其父王一山长期担任杨虎城将军的参谋长,西安事变期间一度出任陕西省政府代理主席,他家的王家院子,从前门到后门颇有距离。王愚偶然一次去后院玩耍,竟然被门犬咬伤,大夫说此犬狂犬,不然怎会咬伤小主人?于是狂犬疫苗打了六个月,直把王愚打成了肺炎,导致终生肺病,活到80岁最后死于肺癌。
对于王愚而言,沧桑无处不在。1950年他毕业于军政大学,因肺病枯瘦如柴,在家调养期间写下论文《评<三里湾>中的人物描写》,1955年被《上海文艺报》刊发,引起文坛关注,当时的西安市文联随即请他进了《延河》编辑部。此时,吴强的长篇小说《红日》屡遭全国多家退稿,一晚,王愚如厕,在废纸篓里拣出《红日》手稿,信手一翻,竟然止不住他犀利的目光。《红日》后来作为红色经典著作写入现代文学史,与《延河》的刊发和王愚的评论有着直接的关系。当然,要说王愚成就了吴强,倒不如说王愚成就了王蒙,那是《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正被强烈批判,王蒙被下放到了新疆伊犁,王愚拍案而起,挥笔写下《让我们感受到时代的精神》,文章既出,即为王蒙正名翻案。据说,后来王蒙担任文化部长期间来陕,唯一要见的人就是那个外号叫着“陕西鲁迅”的王愚。
王愚作为著名文学评论家,曾任中国小说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家学会顾问、陕西作协副主席、陕西文艺理论家协会主席、《小说评论》杂志主编,用贾平凹先生的话说,“在陕西,我们这一茬文学人中,没有谁不受王愚栽培的。”可是王愚的厄运却占据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1956年,起初因为一篇未发表的文章《从文学的实际出发》批评了周扬,从此受到20多年不公正的待遇,关牛棚,蹲监狱,打成现行反革命,几近杀头,历尽坎坷。多亏李若冰先生在那千钧一发的决策之际,说了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一个王愚,你枪毙他浪费子弹不?”于是王愚保全了性命。于是有人说:“一个背了几十年的砖、受 了几十年劳改的人,他并没有悲观,没有颓废,而仍在奋发,仍在进取。他一出监狱、一走进文坛,仍能侃侃而谈,悬河泻水,应付裕如,绝不冷场,仍能援引古今,作评撰文,才思不竭,文若泉涌,这即为他的生命追求与终生用心,他对于文学创造的迷恋和永不衰退的创造活力,以至成为一个文化与文学的典范。”一时掀起了新时期的现实主义文学批评的王愚热潮。
二
王愚纪念馆的场地,原来是个篮球场,建馆时就把篮球架子移走了,展室的左前方摆上了王愚先生的铜质雕像,
雕像旁边有一棵龙须柳,树身一抱可搂,但却歪歪扭扭,伤痕疑似电霹雷轰,沧桑如同王愚人生,而它的枝杈纠结处,新枝嫩条四散开来,繁茂的绿叶如云彩,一层层瀑挂下来,蓬勃恰如王愚的威名,给空旷的院场撑起一把遮阳大伞。那些飘逸柔和的柳丝,陪衬着仙风道骨的王愚化身,使先生显得更加坚毅与顽强。拍出的照片,刚柔相济,韵致与情调了得!
王愚的雕像,是我专程登门拜访西安环艺雕塑院院长陈汉生先生,请他卯足力气,为文学作证,依心雕塑的王愚形象。半年以后,我在《速写陈汉生》一文里说:“王愚走了,却复活于一尊雕像。王愚用时间走了一生,雕像却用金铜凝固一瞬。”王愚一生坎坷,雕像突现了他的前额与翘起的下巴,在表现智慧的同时,用稍少弯曲的鼻梁线,暗示了先生一世的苦难;王愚傲世,雕像的眼神沧桑、孤独、寂寞、苦涩、悲怀与激愤,还有他的天真、童趣、善良、浪漫、机敏、睿智与期待,以及他复杂的内心世界,都被眼影下边的两道太极图暗纹所隐约包围。在雕像的泥稿上,王愚生前脸上有很深的法令线,很像两道括号似的山川,此刻却被胶质性很强的黄土给泥了,留下嘴角两岸内敛而倔强的问号,问得你摄魂勾魄。因为,王愚的梗脖子还在,王愚一生都在梗着脖子向世界发问,他让自己的八字胡须翘着,像支撑起问题的焦点,以此吸引着旁人的目光,让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随他一同发问,一道皱眉,一起思索,一样地起伏而有韵致地晃悠着沉吟的脑袋,然后,猛一扬头,眉眼大开,目光炯炯,妙悟的双眉开阔,而开怀大笑!这是王愚留给世人的最美形象。
王愚被称为“陕西鲁迅”
2010年5月4日,这一天是“五四青年节”。王愚选择了这个彻底反帝和反封建的纪念日,来停靠自己的生命之钟,二者之间看是无关,实则似有上帝安排。因为“王愚是弄潮人,是文艺新潮的弄潮人。”肖云儒先生回忆,“王愚一直在潮头上翻滚,我记得他打成右派的文章是关于现实主义的,反对伪现实主义、坚持真现实主义的,这与当时毛主席提倡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实际上是以当时新民歌为代表的假大空文学)相抵牾。右派摘帽复出以后,尤其是打成现行反革命平反之后,人生经过了那么多挫折,他仍是不改初衷。改革开放之后,全国进行了第一届短篇小说的评奖,当时我们议论评得不是很完美,他就写了一篇《在二十五篇之外》,说的是二十五篇获奖作品之外、被遗漏了的一些好小说。这在当时是少见的不同的声音,实际上是对评委会提出了某种和善的质疑。历尽波折依然保留锐气,所以我说他是文艺评论的弄潮儿。”的确,王愚身上有着诸多的五四精神与五四气质,这是王愚区别于一般评论家的可贵之处,也是王愚之所以是王愚的价值所在,更是当今之下最需要坚守的专家品格(我不敢说王愚走了,文坛骨头朽了,但我起码敢说文坛软了,俗了)!一时报刊杂志对他有着盖棺论定的评说:“昔日的文学青年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的成长离不开王愚的扶持”,“王愚作为中国小说学会的重要发起人和陕西文学评论家协会主席尽到了他应尽职责。”这个话题我想打住,抛砖引玉留给他人评说。我想说的依然是王愚的沧桑。
王愚在三原夏收,因不会割麦被安排为电管员,爬上电线高杆,分不清地线与火线,虎口钳子触电飞出几十米,王愚从高杆上栽下来,满嘴泥土,险些肝脑涂地。后来他被关在死囚犯一起,月余无人过问,一晚梦见自己跌入一个大坑,信手抓住一物,展开一看,是个五分硬币,第二天有人将他提出牢号,判刑五年(引自费秉勋先生笔下的《王愚》)。
肖云儒先生指出:“如果说,王一山身上多少反映了百年中国前50年的历史,那么,王愚身上则多少反应着百年中国后50年的历史。所以,我们不要仅仅把王愚当作一个文学评论家,实际上他的经历既是中国现代文艺思潮、文化史,更是中国现代社会史的一个缩影。”
三
我之所以极力倡导县委县政府修建王愚纪念馆,是因为“江河龙行,阴阳自现,太极旬阳,英才辈出”的地域文化使然。我自从1988年发现太极城以来,一直在研究太极、太极图、太极城“三太一脉厚中华”的文化命题。所谓太极“三易”告诉我们,简易是大道至简,变易是生生不息,不易是变化的规律不变,古人把这样深奥的道理用太极图和八卦符号演示出来,成为遥远而弥新的中华民族的根性文化,她犹如一棵东方土地上的精神巨树,使我们以及我们的左邻右舍都成为这棵巨树下玩儿耍的孩子。如今的王愚故乡,用旬河自然流动而绘就的天然太极城,继承传统、创新未来,实现“三太一脉厚中华”的梦想。这里不能没有王一山,也不能没有王愚,于是,王愚纪念馆与旬阳英才展览馆应运而生。于是,陕北有了路遥纪念馆,陕南有了王愚纪念馆,很像太极图上的一对阴阳鱼眼:一个写小说,一个从事小说评论;一个《早晨从中午开始》,一个午夜《心斋叙谈》;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沧桑一世。他们都坚持现实主义文学立场,弘道终生,但谁也没有走出“简易”、“变易”和“不易”之“道”,最后的精彩便是被各自的故乡收藏。
王愚雕像
我在纪念馆的院子里转悠。看见耷拉在琉璃瓦上的石榴树,结着鼓鼓囊囊的石榴果,便觉得石榴在炫耀自己的春华秋实与水到渠成,也在批评我的弱智与无能。因为建馆,转眼就耗去了三个年头。我常常在半夜三点醒来,前想资金,后想事务,到了天亮却一筹莫展。何况展出一个人或一批人,并不是把他们的器物或者事迹搬进展厅即可,而是要准确把握,提炼精华,凸显特色,展示其生命价值与时代意义。至于建设过程总有始料未及的矛盾一再发生,早已超出了我一个弱势文人的基本方寸,但我很骄傲,纪念别人是为了化育自己,因之有一大批朋友为之艰难困苦,玉汝其成。
作家们号称王愚为“酒仙”。胡采对其酒文化有过精辟概括,“王愚喝酒热情大于酒量。”的确,他好酒,爱酒,酒是他的精神保护神。酒中的故事经常被他反复咀嚼,灵感迸发一瞬,却常常语惊四座,摄魂动魄。诚如韩鲁华所言:“王愚富有着酒神品格、独立意志和悲剧精神。”王愚的酒中世界,亦实亦虚,亦真亦幻。姚维荣先生也说:“王愚的命运富有无限的丰富性,举凡是社会顺畅和谐,文艺就顺畅和谐,文艺工作者的命运就顺畅和谐,反之亦然。”因之,研究王愚的文艺思想,是我们当代人的责任,也是未来社会的义务。
我闲暇的时候爱去王愚雕像的旁边静坐,我静坐的时候,先生不语,我也无语,以柳为邻,任风独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