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袤的浙西山区,流行着一种“打山歌”的习俗。人们在出工或收工路上,都会扯起嗓子高歌。题材不限即兴发挥。当然,“歌手”仅限于那么几个人,并非人人会唱。
记得那时我还读小学,寒暑假经常欢快地跟着大人们屁股后面,大人们休息时总是摘些野果子给我吃。有时路好走我则给他们送送水送送饭什么的,因为那时干活地点很远,有时要翻过几道山。家里怕来回延误了干活时间,所以吃饭喝水基本是送到地头吃。那几年给我留下最新印象的是松唱的山歌《十八摸》和《九娘》,松是队里山歌唱的最好的。他一唱起山歌来,那些状汉们都跟着起哄,其中不乏有些粗俗的语言。我们小孩也偷着乐,偶尔被大人们揭穿小脸蛋唰得绯红。因为那时还是生产队,家里的山地山林开垦种植采摘都需要大量的劳力一起协作才能完成。每到那季节,我家基本上都会把一小队的壮劳力雇来干上好几天。等我这边忙完了,父亲又去抵工帮别家干活。所以那段时间,山歌唱得最多最火,家里酒满坛肉飘香招待这些壮劳力们,山村也最为热闹,分包谷分板栗的,喜悦之情溢满山村!有几段山歌是这样唱的:“天蓝蓝山蓝蓝赶着牛羊过了一山又一山呐…….山坳里割草的妹子把歌唱呐…….妹等哥等到了太阳落山头盼哥哥快把牛羊往那山赶呐啊…….风呼呼把阿妹头发吹得遮住了俊脸庞啊…….”他们用家乡土话唱的更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歌声干净清朗悠长,仿佛那高天上闲云悠悠飘过了一山又一山。声音高时如高天上流云,低时如地下泉水叮咚;宽时如赛场跑道,细时如悬崖上栈道;运用自如转换灵活。这山唱起对山马上有人接下唱。“什么开花不结果来嘿,毛竹开花不结果;什么开花籽 一 团来嘿,莲子开花籽一团。”每当听到这一段,松就默不作声,这一天松都不会再唱山歌。因为他生了六个女儿,这段歌深深地刺痛了他内心多年的夙愿。
松可说是 我们小队的大师,他会的活多了。酒量好的如水浒里的武松,泥水,木工,样样做的有模有样,农活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把式。那斤把重的砖头在他手上就像
有磁性一样,凌空横翻竖翻从不滑落,或切或削只看砖刀起落。每一小块都合理利用自有安身之处。松为小队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自己掏出十元钱(七九年的十元钱不是个小数字,够他们一家吃上好几个月的口粮)造村口那台水车。这是松带领十几个汉子没日没夜赶出来的。因为那几年山里老是遭旱灾。社员们为保自家农田打过架求过雨,面对老天全队人束手无策。松决定凭手艺做一台水车,解决全队水稻的灌溉难题。从上山采料到水车叶子飞转只用了一个月时间。通水那天,看着水车叶子飞转着裹着浪花把清澈的溪水送进农田,社员们自发的去十里外的乡里买了鞭炮庆祝。晚上老队长为松摆庆功酒。社员们都端着碗给松敬酒。老队长也向松说了道歉的话,说当初阻止松造水车是错误的,说他只想到生产队公分的问题没看到水利万家的长远利益。那一晚松和老队长都大醉了。后来,水车的吱吱声连同满山飘的山歌,构成了小山村世外桃源般的美丽画卷。经常是这边翻地的人们锄头吭哐声响成一片之时,对山忽然会飘过来歌声——“翻过了一山又一山咯喂,肩挑担担天边走咯喂。凉帽尖尖贴着白云肚肚行嘞喂…….走过了牛栏(山)是马槽(山)咯…….牛头岩下压着的是金牛咧…….千年稻草唤出来哦…….天呀天怎不下个雨雨凉爽我身子哦…….问那龙井里住着的西母王哦…….西母王西母王你啥时候把那雨来下哦”。大伙心里都 清楚,如果松在这山干活的队伍里,那山唱歌的便是柏。柏是松的弟弟,俩兄弟不仅酒量出名,干活利索在四村八邻尽人皆知。对山歌更是默契。有时柏唱不下去的时候,松会把他接下去唱。柏个子魁梧,酒量惊人,留着李逵一样的络腮胡子。他的魂都在酒里。一天要吃五餐酒。没酒他就没气力干活。更懒得唱歌了。不知是酒给了他们歌唱的灵性还是歌给了他们力量的源泉。柏是生产队一赤膊社员,队里开会时经常弄得队长很难堪却拿他毫无办法,只好叫他到一旁抽烟去。干起活来柏是个挖地犁田的好手。他挥舞锄头就像一个剑客舞剑那么轻松潇洒,那新翻的一垄垄的地,那地瘠上新开的一个个的下央施肥的孔,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都像画过模子一样排列整齐比列均衡。那厚实的泥土在他脚下,简直就是可以作画的细沙。生产队解散后,因为他力气好,仍然有东家长年雇他。首先一条酒管足再加一包大前门。大前门是要留着在外干活时抽的,饭后闲时他会拿出别在腰上的旱烟袋焖上几杆烟丝吧嗒吧嗒的抽着,这时候的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也是他最轻松的时间。需用钱时问东家支一些,其余工钱年底结账。那一年我从省城回老家过年,听母亲讲,在一个冷的刺骨的夜晚,柏突然死去了。人们早上发现他时,他靠着墙,站立着死去。村里人都说他是酒精中毒,患酒精肝已经很严重了他仍然不顾一切的喝。站着死去,无论在农村或城市,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只有金庸武侠小说里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才能做到的事情。
柏的一生并不轰烈,无儿无女,甚至没去过城里。但他的死和他干活的手艺一样让四里八村的人为之惊叹的!
说起 浙西山歌的起源,很多是人们在茫茫大山里劳作为驱赶寂寞鼓舞干劲自编自唱的。但流传下来的词曲,却是一个叫“苏沙子”的比我父亲年长些的出身于民国初年的老人“创作”的。我略微记得他来家里喝过几次酒。样子很像《传奇之王》里第七监狱关着的老夫子。留着长长的花白的胡子。他是那个年代小队里文化最高的长者。读过高小,当过生产队里的会计。乐当和事佬。邻里之间队与队之间有什么摩擦他都会挺身而出调停,尽量化干戈为玉帛。他说话比生产队长还管用。懂些八卦周易之类的玄学。常常被人请去看地基看风水。在小队里算是个比较吃得开的能说会道的人物 。
农村实行承包到户之后,生产队没了,“苏沙子”也没了,像松这样的能工巧匠陆续的离开了人世。山谷里再也听不到那么干净飘逸的歌声了。但是人们在长期劳作中形成的团结协作与大山抗争的精神仍然保留着,一家有事,大家帮忙。人们也告别了刀耕火种的日子,山区生活富裕起来了。越是这样,人们越是怀念像松柏兄弟那样老黄牛一般的默默无闻的拓荒者,还有那萦绕在山谷中的高亢激越的歌声和水车的吱吱声。